娘搓麻绳的时候,正是仲夏。
庄稼都已种好,锄、镢安然入库。
天气正潮,是属于麻绳的好时节。
在湿润的土胡同里,娘和大娘婶子们,连同新过门的小媳妇,搬一个小板凳,或者就索性弄一块石头,坐在胡同里,与夏天同步,与生活同步,将岁月一捋一捋搓熟。
麻丝是早已备好的。只有与土地亲密接触,麻绳才会舒展筋骨,服服帖帖。
一到歇晌过后,不需通知,不需召唤,前后不差半小时,她们便开始与麻绳赴一场约会。
开场白总是和娘一样年龄的妇女们嘻嘻哈哈的调笑,她们在新媳妇羞涩的忸怩中开始了自信而酣畅的劳作。
这时候,娘和一帮女人们,先是牙手配合,将宽扁的麻丝批开,一捋一捋感觉适中后,便利落地捋开小腿,准备搓麻绳。无论黑白,无论粗细,以肉为纬、以绳为经的图画徐徐铺展。
初夏那时,娘的腿是泛着光芒的。可整个夏天过去后,我即使不仔细看,也能看到她的腿上,一个个毛眼里,渗着点点血迹。那血迹,红得有些黯然。当初露出白皙小腿的新媳妇们,再无炫耀美腿的资本。
可她们,却浑然不觉地依旧谈笑着——笑你昨夜的呆痴,戏说着家里常喊她们“喂”的那个男人。
娘的岁月,最初是不配喊名字的,父亲喊的最多的是“喂,谁谁他娘……”。
麻丝需要这份潮湿,岁月更需要娘的这份潮湿。
半个月过后,麻绳搓了粗粗的一捆,便开始纳鞋底。
鞋底上,有菱形的花纹,有祖传的圆形,也有心灵手巧的媳妇纳出的新花样。可只要是不按传统纳出的新花样,总会被娘和婶子们善意地揶揄一番,直到新媳妇败下阵来。
娘一帮人会说:“呀,呀,瞧瞧捏,想汉子哩!”
娘和婶子们咯咯的笑声,弥漫了整个夏天。笑声从这个胡同窜到那个胡同,在村庄里传染。疲惫的村庄,在笑声里也温热、欢快起来。
拉鞋绳是费力的。每一次拉动,都会将手指捋出一道深沟。即使有像戒指一样的顶针套在手指上,那“吱谷吱谷”的声音,还是会拉疼我的耳膜。
千丝万缕穿越,经娘的手一正一反无数次捋过,终成鞋底上精美的图案。娘的手上捋出了血,可她不敢啃声。不仅是对于家人不敢表示,对邻居也不敢透风。她怕,家里人说她娇气,邻居们说她没能耐。
在娘的心中,劳动是伟大而美好的。懒惰是可耻的。别人不说也可耻。
鞋底在夏天里生长。层层碎布,靠着糨子的粘贴,也在夏天里凝聚成一层褙子。一层一层的粘贴,将一家人的希望都黏得牢牢。
鞋样一般是夹在书中的。尽管娘并不爱读书,但她懂得,夹在书中的鞋样,平整、稳妥。书在农村,是被尊敬的。
对娘来说,公公、丈夫、儿子,都需要一双好鞋。而各自的脚的大小,是独一无二的。即便都是42码的脚,也有胖有瘦。于是,骄傲的女人们,便以自己的鞋样最合男人的脚而骄傲着。一夏天,或者一生。
只有笨女人,才会借鞋样。借来的鞋样,不是自家男人的脚的模样。
我小的时候,没少穿这种饱含娘心血的布鞋,但我其实并不喜爱。我爱的,是“回力”牌运动鞋。因为直到17岁都没有穿过,愈加向往。
父亲却十分爱这种布鞋,他常说:“你娘做的,蛮合适,舒服。”
最叫我难以理解的是,我的儿子,一个90后小伙子,却也是从小到大,都喜欢这种老布鞋。无论是打篮球、跑步,他穿在脚上就舍不得脱下。直到鞋底已经磨得薄薄,有些硌脚还舍不得脱下。然后,他会缠着我的娘或者他的妈妈:“再纳一双布鞋吧!穿着舒坦!吸汗!”
老布鞋,我不爱穿,每次一穿,眼前总会晃动夏日胡同里的潮湿岁月。
父亲喜欢穿,儿子也喜欢穿,我为这种祖孙布鞋情,莫名地感动。
娘却说:“丑死了,现在谁还穿这个呀!”
麻绳,胡同,多达十层的褙子,渗血的小腿……我既为祖孙两代布鞋情而慰藉,又为胡同里的往事而忧伤。